钟越楼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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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清明祭·天下归心】【越苏】——《君归不枉相思长》


图源微博 匽一


 

(一)

“师兄,前世今生之说是不是真的?”

屠苏刚上天墉城时,曾经多次这样问过陵越。

当时陵越不过十五岁,还似柳枝抽条的模样,懵懵懂懂的心思全被少年老成四个字困在牢中。

少年摸摸屠苏的头发,又摸摸自己的后脑勺:“呃……师尊说……”

往往到这里屠苏就趴在他的腿上,仰起脸双手托腮看着他,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
捏捏男孩子的脸,笑他:“屠苏想得真多,小心一觉醒来变成老人家。”

屠苏听了他的话也不恼,乖乖地靠在他身上,不知在想什么。

而屠苏的问题到头来也没个解释。

 

后来陵越站在天墉城门前等着屠苏时,必定要把小时候的事情从头到尾回忆得跟每天都在重复过日子一样,要不然几十年干等着?

哦,百里屠苏你个小混蛋。

 

“师兄。”

陵越回头,看着眼前的女子,“芙蕖。”

芙蕖打着伞举到陵越头顶:“下雨了,师兄怎么不回去?”

陵越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,细雨在无声时打湿了他的鬓发,英挺的脸上也有水珠滑落,却不知是在掩饰什么。

伞外的青山云雾飘渺,似是生生世世的纠缠;

伞里的人痴痴守候,就为那同游山河的诺言。

伞里伞外,分明是两个世界,偏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。

“今日下了雨,山路难行,屠苏怕是来不了了,”陵越负手而立,看了看那云海缭绕的山河,“我们回去罢。”

芙蕖欲言又止,跟着陵越转身回去。

屠苏哪里能回来?

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罢了。

但谁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,像是在养伤,不去触碰慢慢愈合的伤口,任它自生自灭,哪怕是愈合好没了痕迹也无所谓。

因为那伤口已经透过血肉,刻入骨髓,即便是丢了魂,化成灰,也绝不会消失。

一直等着,心上的那个人,哪怕是梦里,将我的心意明了。

便无憾了。

(二)

陵越心中两大憾事,一是没能好好陪伴弟弟兰生,反而是兰生携家带口往天墉城跑;二是与屠苏的承诺。

踏遍万里山河,行侠仗义。

每思及此,他的心里总是隐隐作痛,到后来就成了空荡荡的,没了着落。

没有百里屠苏,什么都是枉然。

 

陵越有晨起练剑的习惯。

天墉城的规矩是卯时用早饭,之后便是早课。

之前屠苏还在的时候,已经成人的陵越开始修炼辟谷之术,每当众弟子打着呵欠聚在饭堂吃饭时,陵越已经练了两套剑法,并且把屠苏的早饭带回后山。

屠苏很少去前面,他也不曾勉强。端坐在一旁看着师弟吃饭,或者捧一本书来看。

而屠苏看他不吃饭,撅着嘴,趁他不注意起了心思。

“师兄。”屠苏说。

陵越翻了一页书,仍旧低头看书:“吃好了?碗筷放着,师兄收拾。”

屠苏:“……”

“师兄!”屠苏提高了声音。

陵越终于舍得抬头:“怎么了……唔……”

屠苏嘿嘿地笑,收回筷子:“今天早上的面不错。”见陵越要发作,忙说,“没师兄的鸡丝粥好吃。”

陵越嚼着面,无奈地摇摇头:“你总是在师兄辟谷的关键时候捣乱。”

唉,又要重新开始了。

“屠苏怕师兄饿着嘛。”屠苏鼓起脸。

“好好好,屠苏最好了。”陵越放下书收拾东西。

“那明天师兄一起吃饭吧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

还是惯着比较让人放心。

 

看着陵越收拾好碗筷端着木盘出门,屠苏歪在榻上,若有所思。

“辟谷之术啊……练了就可以成仙?”

他去问芙蕖,芙蕖笑道:“辟谷之术对修仙很有帮助的。”

修仙?师兄要修仙?

长生不老么?

那他会离开天墉城吗?

屠苏有些慌了,怕陵越成仙后离开,又担心自己自作主张屡次打断师兄的辟谷修行,觉得真的是对不起陵越。想去道歉又不好意思。

 

对于屠苏打扰自己习练辟谷之术,陵越并没有什么不满。

后来天墉城很多事务都要陵越亲自去办,加上屠苏的事情,他对此也不再上心,没有时间是次要的,他总是为了屠苏的事担心,大部分时间愁得都掉头发了。

 

臭小子,等你回来一定罚你面壁去!

陵越愤愤地放下笔,看着纸上的字,愣了会神。

忽然苦笑。

还是舍不得。

 

唔,该去吃饭了。

“阿翔,我们走。”

年轻的天墉城掌门御剑而去,紫色的身影消失在天际。

桌上纸张笔迹未干,还带着隐隐的墨香,渐渐消散在天墉城的云雾里。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
 

(三)

陵越有时候在想,如果当年能陪屠苏进蓬莱,结果会不会不一样?

不一样有什么用,屠苏还没回来。

他点上灯,坐在案前翻阅古籍。此时已是深夜,天墉城隐在无尽的黑夜里,万籁俱寂,唯有玄古居的灯光在浓墨般的夜晚里散发出温暖的光。虽然没有日月光华可以让黑暗变得光明如昼,但陵越坚信,这盏灯烛能够照亮远行人回家的路,亦能让他感受到些微的温暖。

一如自己卑微不可言说的感情。

 

记得屠苏回天墉城的前一天晚上,来凑热闹的兰生睡熟了就被送回自己的房间,师兄弟两个抵足而眠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“屠苏,”陵越看着他,屠苏的眼睛映着月光,黑黑亮亮的,让他强作平静的心又起了涟漪,“你有什么办法?”

屠苏笑笑:“师尊有办法的。”然后不再提这件事。

陵越没再问,他隐隐察觉到什么,又抓不住线索,不过他和屠苏一向是信任彼此的,屠苏说自己能做,陵越就无条件支持他。

“睡吧。”陵越给他掖掖被子。

硬压下心中的不安。

 

这种不安在屠苏回来时扩大到极限,他想到屠苏的办法,又暗示自己并非如此,纠结得头都痛了。

偏偏屠苏真的过来给了他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。

“胡闹!”

他转过身去,背对着屠苏。

屠苏没想到师兄会一句话也不说,明显是生气了。

“师兄……”

怯怯的声音传过来,扰得陵越心里软软的,又痒痒的。

他刚要回身,打算拍拍屠苏的手告诉他师兄没有生气,师兄永远不会和你站在对立面,然后像小时候那样哄屠苏睡觉。

然而低低的泣音让他脊背一僵。

屠苏!

屠苏长大后,除了母亲的事,他从未掉过眼泪,也许是不想让人知道,陵越也不问。可陵越万万没有想到屠苏会因为自己而哭。

黑暗里响起一声叹息,陵越翻过身将屠苏揽进怀里,轻拍他缩成一团的身体:“屠苏,是师兄不好,你不要哭,师兄……”

到最后,他也无话可说。

道理能讲,唯独柔声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,头一次感到笨嘴拙舌的无力。

这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呐,怎么会舍得让他伤心难过?

偏偏让他伤心难过的人是自己,真是该死。

 

屠苏,你听到玄古居的泣声了吗?

那是陵越欠你的,他甘愿用余下的岁月偿还你。

所以,你会回来的,对不对?

 

孤灯不明思欲绝,卷帷望月空长叹。

 

(四)

陵越揉揉额头,抬眼望向窗外,算算时间已经不早了,准备就寝。

起身的时候幅度过大,险些闪了腰,吓得他原地呆愣了半晌才缓过来。

老了……呸呸呸!

陵越穿着中衣,直接倒在床上,盖上被,瞪着天发呆。

真是越活越回去了,说话都有兰生的风格,要不得。

 

翻来覆去……

翻来覆去……

陵越猛地坐起身,只感觉脑子里那根原本就紧巴巴的弦越来越紧,怎么也放松不下来,难受得很。

他闭着眼,眉头渐渐蹙起,因为头脑过度紧张身上有些僵硬,他暗道不好,立刻盘腿打坐,默念了几遍静心诀才勉强舒服了些。

可还是睡不着。

陵越穿好衣服拿着霄河出了门,找了空地就开始练剑。

天墉城的剑道法术不少,能精益求精的绝不会浪费时间,陵越继任掌门后,找来记录这些书籍的册子翻了一遍,改了几个让几位长老重新教授,他也寻摸了几本破旧不堪的,依稀能辨得全部字句,其他人只当这些是没用的,他就揣回来自己琢磨。

只盼有一天,那人从远方回来,能看到全新的自己。

 

尹千觞来信说,想喝酒了,又说,想起当年大家一起闯荡的日子。

陵越看着信,恍恍惚惚的,好似看到了多年前的自闲山庄、秦始皇陵,还有,蓬莱。

冰雪聪明的晴雪,古灵精怪的襄铃,霸气的红玉姐,温润俊美的少恭,活宝弟弟兰生,忘记一切只有酒的尹千觞——风广陌还是喜欢之前的名字。

而在陵越的眉间心上,总有那个红衣少年的身影,挥剑时的飒爽身姿,低头时颤的眼睫,还有轻唤“师兄”时绽放的笑容,百里屠苏简直就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至宝。

但他陵越,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拥有这至宝。

当初的他们,还是年轻模样,没有后来的生离死别,没有无边无尽的孤独和无望的等待。

很多时候,陵越在想,如果屠苏没有焚寂煞气,他们就可以成为最普通也最亲密的师兄弟,吃一起睡一起,一起练剑,最重要的是,一起行侠仗义。

可是,若没了焚寂煞气,屠苏怎么会被师尊带回天墉城?陵越怎么会有唯一的嫡亲嫡亲的师弟?屠苏怎么会下山遇上一众朋友?

那是屠苏快活的日子。

所以啊,天意这种东西,啧啧。

(五)

千觞:

自当年一别,凡今已九年有余。如今河清海晏,百姓平安,亦是我辈之福。越接任掌门以来,不至事必躬亲,亦有勤恳之心。如此方能令天墉城盛世长久,越亦有私心,忙碌之时无暇思及他事,便无那八苦之痛。然偶有梦境,故人常在。笑语晏晏,宛在眼前;言行动作,皆如昨日。而醒来方知大梦一场,岂不痛哉!

闲暇时忆起山下诸事,得一众好友实乃人生幸事,若有闲时,自当登门拜访,共话江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陵越

幽都的风广陌拆开陵越的回信,唏嘘不已,忽然贼忒兮兮地说:“你再不回去这人怕要苦死。”

身后空空荡荡,没人答话。

只有焚寂铮鸣作响,却像是呜咽。

 

“师兄,你有白头发了。”

芙蕖说着,嗓子眼堵得慌。

“不碍的。”陵越拍拍她的手。

“阿翔回来了。”芙蕖招招手。

陵越解下竹管,细长的纸条上只写着七个字——

忆君迢迢隔青天。

陵越先是一怔,忽然跳起来:“屠苏!”回身冲着不知所云的芙蕖喊“我要修仙!”

说着跑远了,没用轻功,也没御剑。

芙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。

(后来的后来)

辟谷之术被放下多年,陵越有些不适应。

摸摸咕咕叫的肚子,他叹气。

百里屠苏,我为了你遭这么大的罪,你要怎么补偿我?

算了,等你回来,我们来日方长。

 

黑夜里,一个身影鬼鬼祟祟拐进厨房,叮当乱响后端出一碗鸡丝粥飞快地回了玄古居。

“吃罢,臭小子,也不知道打伞,生病了怎么办?”陵越气不打一处来。

床上的被子团动了动,屠苏小心翼翼探出头:“师兄——”委屈的神情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
陵越脸色一变,端碗拿勺:“张嘴。”

屠苏吃完粥,看着陵越,烛光映着眉间的朱砂,分外好看。

“师兄,我们一起修仙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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